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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故事
宫商 关注 发布时间: 2015-11-28 最后更新: 2015-11-28 27073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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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商 15 1# 最后更新 201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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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流云·剑网3官方小说
作者拉拉 剑网3项目组 发布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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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宫商 于 2015-11-28 16:42 编辑

说明:此文为转载剑网3官方小说,此处只转载,链接地址:http://xw.jx3.xoyo.com/article/1444963242429.html?page=1
初景中宗皇帝

  大唐中宗神龙二年,原是风调雨顺、天下承平的一年。
  距离天下之母则天天后去世,不过刚刚一年多。这天下历经十九年的翻覆,终于又姓了唐,李家天子坐金殿,天下想望风采,哄然称治,以为太平可期。
  然而如今登基的天子李显,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庸昏聩之帝。自前年被重臣们拥立,重登帝阶,他对则天天后依旧畏惧,甚至不敢去见母亲临终的最后一面。待得则天天后驾崩当日,他便下令将则天天后改名则天,剥夺了曾经为帝的母亲生前的一切名号。看上去要彻底消灭武氏在朝中的影响——转过背来,不过三、五日,却又阻止中兴众臣要杀尽武氏家族的请求,进而与皇后韦氏一起,重新与武三思欢好胜初、同榻相戏,丑声闻于中外,执掌天下十余年的武氏转眼间便卷土重来,中兴六王却被他下诏流放,一个个凄楚无比地死在流放地。皇后韦氏和女儿安乐公主更是日日催逼,要当本朝的“天后”和“太平公主”。
  皇帝亲手将母亲打倒了,却和表亲鬼混;拥立大臣不要了,却和当初欺压自己的人和好如初;刚打倒一个女皇帝,自己的老婆却赶着要当“新天后”……刚刚因为恢复唐号而兴奋不已的天下人心,顿时又如坠冰窟。
  则天天后御极天下垂三十年,李氏皇族、宗族中有名望及才干者被屠戮一净,其余都远远地流放岭南,州县官们希承旨意,一个个因为虐待流徒而升官,流徒境遇凄惨无比,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当今天子自己也曾被流放房州十年,甚至一度听见“圣旨”二字就要上吊自杀,对皇族们的遭遇自是感同身受,继位后立刻便下诏恢复这些皇子皇孙的爵禄,召还旧封,甚至还动了将皇族全部召回京师的想法,只是即位之初,这位皇帝受惊不小,身体时好时坏,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今年五月,天子御体略有康复,便下诏在七月七日七夕之日,召见天下皇族,共庆盛京长安。
  这本来是当今天子体恤宗族之不幸,欲安抚宗族的善心之举,但天子无戏言,一句话下来,就变成了不可违逆的诏旨,中书省随即下达传诏令,天下的皇族必须在六月底之前齐会盛京长安。中书省催迫各州、郡,州郡便只得去催逼那些迟迟不肯动身的皇族,前往长安的道路上一时间车马辚辚,尽皆显贵。
  这些忙忙赶路的皇族们似乎忘了,二、三十年前,他们也如此这般地奔走在长安通向各地的驰道上。当日人头乱滚、家族覆亡之状,凄惶惨绝,难以言述,一晃二十年过去,今日则欢欣雀跃地再走上这条路,却不知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何命运?

壹景枫华谷

  六月三十日,辛末。益纳吉、上梁,忌出行。杀生日,诸事不顺。
  一朝兴盛一朝衰,正是红尽冬雪来。
  诗人的这句辞,原是笑那隋朝父子两代由极盛而灭,诗中的“红尽”一句,说的却是长安东头的枫华谷。只因此地漫山遍野,枫树繁茂,夏竭而秋至,枫叶尽赤,红得醉人眼目,待得枫叶凋零之时,便是秋尽冬来,繁盛之世,统统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
  不过此时正是夏至刚过,满山满谷的枫树绿影婆娑,凉意袭人。穿过枫华谷的长安东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本来,从长安出发,这一百二十多里长的官道上,就只有枫华谷这三十多里山路有森林遮蔽,前后的道路都烈日炙烤。要在这个时节赶路,要么凌晨,要么等到太阳落山之后,这条大道上方能看到些行旅的影子。
  官道穿过枫华谷正中的山谷,在一座两、三丈高的缓土堆边拐了个弯儿,分做三路——向西的一路,直通向盛京长安,向东南的一路,通往神都洛阳,向东北的一路,则通往华山。
  因为是几条路相交的地方,正是人间聚散之所在,小土堆上便建有一座小小的驿站,这家驿站只是一个打尖的场所,并不住人,规模也不甚大,不过一屋一院而已。休息打尖的客人可在回廊中休息、用餐,马匹通通拴在坡下,大车、行李便可堆积在回廊围成的院中。
  时当正午,万籁俱寂,在最不会有人来的时刻,偏偏却有人来了。
  未时初刻,林子里的知了正叫得有气无力的时候,从东面驿道上,慢慢地来了二人一骑。
  当先一名身量高挑的男子,头戴平天冠,身穿素色长袍,背着一只不大的包袱,徒步而行,牵着一头健壮的大青驴。青驴上坐着一位年纪尚幼的少年,也穿着素色袍子,头上无冠,却也不是总角小童的打扮,而是长安显贵家族幼子常见的分脊包头法式,头发用一根金发圈挽成一束,固定在脑后,显得比普通小孩成熟稳重得多。
  这二人穿着十分朴素,但若隔得近了细看,便能瞧出那男子身穿的素袍乃是黑线勾边,银披内衬,背后的阴阳鱼图案更是用厚厚的蜀绒绣成。这是御赐的道袍,当时天下只有少数几座御赐道观的修行者被允许穿着此袍。那小孩儿身穿的袍子与男子相仿,没有阴阳鱼图,当是寄名修行,或者是长安哪个富户之子——仔细瞧,他所穿袍子的袍角、领口、袖口,用一种在太阳下几乎瞧不出颜色的淡黄色线,绣着不断头的云龙纹。
  这恐怕就不是普通富户敢用的图案了。那匹大青驴毛色油亮,四蹄修长,也不是一般的凡品。
  那二人不知已走了多久,饶是枫华谷中阴凉,也抵不住大夏天正午赶路。人就不说了,连那大青驴都已汗得一路淋漓,小孩也没啥精神,歪头搭脑地骑在驴背上,似乎随时都会睡去。忽然,那小孩坐直了身子,伸手一指道:“师兄,有间驿站!”
  那青年停下脚步看了看,道:“嗯,这里应该就是二十里铺了。想来穿过前面那座林子,就看得到长安城的城头了。”
  那小孩擦擦脑门上的汗,道:“师兄,还早呢。穿过前面的树林,还有两道山冈,到最外头的山冈上,才看得见长安城呢……师兄,我好渴,我们去驿站喝点水再走,成不成?”
  那青年稍一犹豫,看了眼小孩和驴子,便道:“好吧。且歇上一歇,喝点水再上路。”
  那小孩兴奋得两眼放光,却不敢大声地喊出来,只低声道:“是!好!师兄!”
  那青年摇头而笑,牵着青驴来到土堆前。正要走上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却见驿站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一名身穿青衣的仆役出来,匆匆跑下小路,拦在二人跟前一躬身,道:“哟,二位仙长,您二位赶路啊?”
  “我们要歇歇脚,”那青年牵着驴往上走,也不客气,“再找个人给驴子洗刷洗刷,我们喝了茶就上路。”
  那仆役往后让了一步,却还是站在青石板上拦着去路,赔笑道:“哟,好教二位仙长得知,顺着这路下去六里地,姚家铺子,百年的老字号打尖铺子,茶水、饭食都是现成的。”
  那青年一怔:“什么意思?”
  那仆役再往后退一步,牢牢地拦在面前,脸上的笑容亦是牢不可破:“二位仙长留步。咱们这小店,今天实在不能接待,还望二位恕罪则个!”
  那青年见小二拦得如此强硬,不由得气冲入顶,皱眉道:“怎么,贵店没开张?”
  “说句打嘴的话,小店确实开张了,”那小二被青年冷冷地扫了一眼,顿时爆出一背的冷汗,强笑道,“但今日小店确实已经客满,堂上堂下都没有多的座儿。二位仙长仙风道骨,百年道行,咱小店总不能拿牛棚马圈给二位仙长休息吧?那得造多大的孽!”边说着还连连哈腰赔罪。
  青年回头看看无精打采的小孩,倒被这小二一句“百年修行”逗笑了:“听听你这杀才的话。百年修行怎么敢,你真当我们是神仙吗?”
  “不敢不敢!”
  “但你既叫了仙长,我少不得教你个乖,”那青年冷哼道,“我等乃是钦造纯阳宫中弟子,先帝、当今下诏,天下官民不可怠慢,便是大明宫也进得。你这驿站有几分颜色,就敢阻我等进店?”
  那小二连连打躬作揖,头都几乎要叩到地下,连声道:“哟,哟!二位爷……啊不,仙长!二位仙长打远远的一露头,小的就瞧见了。这长安道上,除了纯阳宫的爷爷,哪里还有如此体面的仙长呢?小的哪敢怎么没眼色!要真敢惹了道爷,不劳道爷发恼,小的家主就把小的倒吊着打死了!”
  那青年见话都说到这份上,这小二居然还敢挺着腰子不让过,倒真有些奇怪了。
  华山山麓的纯阳宫虽然建造不久,但因为是先则天天后下令钦造,其创建者吕洞宾、先祖钟离权百余年来与数代先帝都有交往,是当之无愧的数代皇家帝师,待纯阳宫成立,吕洞宾得则天天后赐奉“先天神通元师”之号后,已是傲视天下的道教领袖,无论皇家、江湖,几乎无人敢无视纯阳宫的赫赫威名。
  这家驿站既然敢在华山通往长安必经的枫华谷中开张迎客,绝不会没有眼色到这地步,此中必有极为特殊的原因。那青年心中怒气渐去,倒提起了小心,道:“那……却是如何?”
  小二自知纯阳宫中一只耗子都比他金贵,这青年气势更绝非普通弟子,苦笑着哽了半天,才道:“二……二位仙长请见谅,本来这……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不过二位仙长既是皇家尊客……也不是外人……那小的斗胆……”
  “讲来!”
  “回二位仙长,今日……”小二压低声音道,“今日乃当今太子殿下回鸾之期。本店已经被包下,作为太子爷的歇脚之处,神策军早有令,自文武百官以下,无关人等一律……一律不得容留。”
  那青年顿时又怒气冲天,大声道:“岂有此理!我等……”
  “师兄!”那青年回头看了眼小孩,小孩已在驴背上坐直了身子,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之色,“师兄……咱们走吧!”
  “重茂?”
  “师兄,咱们走吧。”那小孩哀求道。
  那青年讶道:“重茂,是太子。太子来了,难道不见你……”
  “师兄!”那小孩打断他,扫了那小二一眼,扭转缰绳,将青驴拉着转向大道。那青年赶上几步,却似乎对这小孩的执拗性子十分忌惮,不敢拉转青驴,只得跟着他去了。
  那小二见状,哪里还等发话,忙一溜烟跑回门内,“咣”的一声将大门合上。
  从小坡上退下来,穿过那条两丈宽的黄土大道,往西走了不过一箭之地,便是一片竹林,竹林下面潺潺声响,却是一条穿越枫华谷的小溪。那小孩听见水声,忍不住拿起挂在青驴背上的皮水囊晃了晃。
  那青年抢上一步,从他手中接过皮囊,道:“别走了。你在这里等等。就算人受得了,驴也要歇歇喝口水了。”
  那小孩热得满脸通红,道:“嗯,是,师兄。”
  那青年叹了口气,拿了皮囊下到竹林深处,待重新回来,小孩已下了青驴,在一块四周竹林环抱的小空地中坐了下来。
  那青年将水囊递给小孩,用另一只皮囊喂着青驴。听得身后小孩喝水喝得咕咚咕咚的,他忙道:“重茂,慢点喝!你体气不足,又晒了太阳,小心喝急了凉水伤胃。”
  那小孩忙放下皮囊,喘了两口气道:“是,师兄!”
  那青年喂过青驴,抬眼望天。此时已过未时末刻,正是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刻,无论如何也不便继续赶路,便将青驴拴到旁边竹下,过来那小孩身旁,盘膝坐下。
  那名叫做“重茂”的小孩一直在偷偷打量青年的脸色,见他脸色平静,并无怒色。重茂最知道这位师兄的脾气,极是易怒易冲动,且一肚子的打抱不平、无视权贵,眼下脸色平静,只不过是强忍着不发——被人赶出驿站,师兄想来并无甚纠结,但师兄最疼年纪幼小的自己,看着自己热天暴日头的被赶出来,师兄只怕一怒之下将驿站烧了也是有可能的。重茂想到此,便凑到那青年身旁,低声道:“云流师兄,您别生气了,我没事,一点儿也不热。嗯,说不定进到那驿站里,还要热上片刻,现在这里多好,又有水,凉风悠悠的又不热。咱们坐一会儿便走了,可好?”
  那青年闭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唉……师兄送你回来,一路上无车又无马,害你只能骑驴。你本来元气就虚,这么大热的天……”
  重茂抓住他的手,摇了摇道:“没事,师兄,真的没事。这么热的天,坐在车里闷都闷死了。我个头小,又骑不得马,这驴刚刚好呀。倒是师兄,陪我走了整整两日。”
  那青年破颜一笑,道:“那又如何?我这会子正在修炼冲阴阳,到了第二层,正好师父说这一层功法要诀,力从根起,走冲阳、伏兔、气冲,从足阳明经入关元气海。这么走上几百里,胜过我在宫里打多久的坐呢,岂不正好?”
  重茂点点头,颇有些感慨道:“师兄武功日益精进,宫里其他的师兄们拍马也追不上,只因他们谁也不肯大热天的出来,在长安道上来回走上两遭。师兄,只是你这番修炼,恐怕不太像咱们本门内功修炼的法门吧?”
  那青年朗声笑道:“是吗?你有进益啊,连这也瞧得出来。不过既然你都瞧出来我的功力日益精进,难道不知道正是因为我修炼法子的不同?你放心,我这法子虽和师父教的有所不同,却并未出本门武学的范畴。你须知,本门武学乃是太师父钟离仙师和师父二人,从浩瀚的道藏经书中发掘梳理出的内功本源法门,其博大精深,难以言述,可以说道藏有多深刻,咱们本门武功就有多浩淼。师父平时教给咱们的修行法子,只不过是其中之万一,待你内功上到一定层次,领会自有不同,到时候便自然而然地循着道藏的指引,去寻找更好、更快的法子了。那与我此刻,又有何不同?”
  重茂听得心神荡漾,两眼放光地看了青年好一会儿,忽然间头顶一阵风过,竹林索索摇摆,他的一脸兴奋之情又黯淡了下来。
  他垂下头,低声道:“可惜,这次父皇征召我们众兄弟还朝,只怕……一时半会间再也来不了纯阳宫了。”
  青年脸色顿时一暗。这下子,竹林里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这少年并非凡人。他姓李,在天下数以千计李姓家族中,他的家族毫无疑问是排名第一。在他的家族中,亦有数以千计的李姓同族,然而他的名“重茂”,可以让他在这第一家族中排到第一列中——在这一列中的人名,一双健全的手便能扳着指头数下来:
  天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太子,李重俊;温王,李重茂。
  是了,在李氏皇族中,他年纪虽小,却不折不扣地排在仅次于太子的位次上,因为他就是太子李重俊唯一的亲弟弟,六个月前刚刚受封为温王的李重茂。
  重茂虽是当今天子最小的儿子,却和太子李重俊一般,并非韦后亲生,乃是庶出,因此并不得皇帝、皇后的喜爱,因为和太子并非一母,连太子也不怎么看得起这个小弟弟。加之他从小命运多舛,百病缠身,是以年仅十岁上,便被送往纯阳宫中作为俗家记名弟子修行。彼时皇族中女性出家修行乃为常态,通常外戚入佛寺,宗亲入道观,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都曾入道观寄名,宗族中男子入道观的倒是甚为稀罕,由此亦可知李重茂在皇帝、皇后心中地位如何。
  上个月初,皇帝征召天下族人进京,诏书如羽,分驰四方。华山地近长安,可是纯阳宫中的李重茂直到三天前才得到诏书。诏书来得出奇的晚,从小便谨小慎微的重茂可不敢耽搁。韦后正找不到理由收拾他们这些庶出的儿子们,若是误了日期,重茂身为皇次子,一样在劫难逃——三十年来李氏皇族被诛戮殆尽,血淋淋的情景尤在目前,朝中官员素来党附皇后、武氏,谁把这些真正的天潢贵胄放在眼里?
  因此接到诏书的第二日一早,重茂便向吕洞宾辞行。吕洞宾深知眼下李氏、武氏、韦氏围绕皇位之争愈演愈烈,便命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亲自送重茂下山回宫。
  那谢云流也非凡品。他乃吕洞宾中年之后收下的第一个弟子,亦是纯阳宫创建时的长门大师兄,年纪虽不大,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七岁,却已深得吕洞宾真传,自十五岁起便代表吕洞宾在纯阳接见江湖人士,虽未曾行走江湖,但武功卓绝,但凡见过一面的江湖中人,都已不敢以“纯阳小子”之类的眼光来看他。
  重茂的生母早在则天天后时期便已身故,皇室原也没人看得起他,入纯阳宫说穿了乃是避祸于道观。但吕洞宾偏偏十分疼惜这没娘的孩子,虽是外室弟子,不入纯阳弟子名录,但还是令自己的大弟子谢云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教导他,是以他和吕洞宾乃名义上的师徒,和谢云流却是事实上的师徒。只是他年纪幼小,身体又先天不足,谢云流名为教导,实则是在调养他的身体,所传授的不过是入门的培本固原的炼气之法。
  重茂心知谢云流心中对自己回京充满担忧,不欲在这无可奈何的事上多说,笑着岔开话题道:“师兄,这无妨的。师兄你这次只怕也要在长安耽搁一段时间,咱们倒可时时见面,也算不错了。说不定等到秋天,父皇恩准,我又可随你一同回宫,岂不正好?”
  谢云流沉吟半晌,才道:“不错,此次送你进京,我是有心要留上一段时间。我对师父说,乃是为了在长安看顾你一段时间,但却并非真是为此——你一入宫,只怕就只有你找我,我毕竟无名无分,却也不能随时入宫看顾你。”
  “正是。”重茂神色黯然,接口道。
  “你我情如手足,我不敢对师父说的事,却也不瞒你——我打算在京师里,好好找找咱们本门的失传之物——”谢云流缓缓道,“纯阳别册。”
  重茂讶然道:“难道师兄真相信有这东西?!”
  “那是自然,”谢云流沉静地望着远处,“我刚说了,本门武功,源自道藏。道藏恢宏如海,不得其门而入者,就是阅遍道藏也难免入宝山而空手回。咱们祖师钟离仙师自辟蹊径,从武学入手,最终找到一套能穷天化地的本事。他老人家仙去之前,曾经将一生的绝学写为三本精要,那便是《开元典论》、《大统典论》和咱们本门的《纯阳心法》”
  重茂点点头。这是事关纯阳和皇家的秘辛,作为皇室核心子弟,他自小便知道这其中的瓜葛——《开元典论》是纯阳创始师祖钟离权在差不多一百年前送给太宗文皇帝的治世要典,《大统典论》则是十年前由纯阳真人吕洞宾亲手交予当时的大周皇帝则天——有这两本与天下治制息息相关的密册,纯阳宫与皇室之间的关系自是超越世间一切寺、观、院,是真正的国师所在。
  《开元典论》和《大统典论》,本是钟离权以道藏为本,推演出的政治治化之道,与武学浑然无关。而那《纯阳心法》则是钟离权穷其一生所得的武学精要,吕洞宾将之发扬光大,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道,推演出了太虚剑意与紫霞功两套武学。纯阳宫建宫未久,弟子尚不昌盛,然而已入宫的弟子已经开始分修二学,将来假以时日,以二学继续推而广之,不愁纯阳宫将来不成为与少林寺一般的天下武学之宗。
  太虚剑意与紫霞功创建未久,已初露天下武学绝顶之峥嵘,但纯阳弟子中却还在传着一些传说……传说,钟离权当日一身无可描绘之武学,并非全部写进了纯阳心法……传说钟离权在写出纯阳心法之后,又独自在华山千尺幢上的小洞中,一住十年,之后武学更是大进,已臻化境……传说,他将这十年的所悟,统统融入了一本随手写就的小册子中……
  这本册子,便叫做《纯阳别册》。
  这册子显然不在纯阳宫中。吕洞宾教授学生从无藏私。太虚剑意与紫霞功,只要弟子修为到了,便依次教授。但他从无一言一字,言及纯阳别册。偏偏越是这样,弟子们传得越是有鼻有眼,都说是钟离权在面见太宗文皇帝,转交《开元典论》时,已将纯阳别册一并送予太宗。彼时正是隋末乱世,钟离权既给予当时还年幼的李世民以治国重典,又将平生武功绝学传授,希望太宗文皇帝能以此打造出一支强大的军队,荡平天下。
  这些零零碎碎的传说,重茂在纯阳也听了不少,弟子们之中有信,也有不信的,偏偏谢云流就是其中最相信的。谢云流武功在众弟子中并不是第一——众弟子已经不再与他比较武功。他所学既多,进益又快,最近一段时间来,重茂总是听见他在抱怨纯阳剑法的缺陷。
  一个学武功已经学到了挑毛病地步的弟子,自然是不会安于眼前所学。谢云流觉得纯阳剑法中,总有言之不尽之处——修行到那个境界,却发觉不对,遍寻剑法,也找不到解决之道。此事在纯阳宫中并不是秘密,谢云流多次在吕洞宾面前演练剑术,指出其中心法不足之处,宫中弟子都是亲眼所见。
  奇怪的是,被大弟子当众指出纯阳剑术中的破绽,吕洞宾却是喜上眉梢。不过他并没有给谢云流任何解惑,只是赞他学艺进步,肯动脑筋——如此而已。
  以谢云流的冲动脾气,能动脑筋早就动了,自是找不着方法。吕洞宾既不肯指点,谢云流只得另辟蹊径,但一门一派的武学,岂能随便乱学?只能从根子上去寻求答案,眼下能动脑筋的,便只剩那部传说中与本派息息相关的《纯阳别册》。
  重茂看着谢云流,咽了口口水。他年纪虽小,历阅人事却远胜谢云流,心中自是清楚——谢云流打算去寻一本失踪了八十多年,甚至根本不被承认存在于世间的书,这和他此番回京妄求能躲开皇室内部争斗而安安静静活下去,难度只怕在伯仲之间。
  师兄弟二人都有些痴心妄想了,重茂心情沉重地想。
  这世上,哪得如许便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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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商 楼主 15 2# 发布于 201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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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林中凉风习习,不过稍稍坐了那么一会儿,已感透心般的清凉。重茂自从知道太子随时可能驾到,不敢多坐,喘匀了气便站起来道:“师兄,我已经休息好了,咱们走吧?”
  谢云流看一眼大道上冉冉升起的热气,叹了口气,道:“好吧……这样吧,我瞧下面小溪边也有条路。咱们就走小路,或许没这么热,如何?”
  重茂只求能在太子来之前离开,自无烦言,当下二人牵了青驴,穿过竹林,下了一道浅坡,果见小溪边有条狭窄平坦的碎石路,沿着小溪弯弯曲曲地通向下游。
  彼时日既已西斜,竹林中亦不见天日,凉爽透风,走起来自然快了许多,半个时辰后,小溪穿出竹林,又绕回了枫林中,在这里与官道重又相交,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向一片乱石滩流去。
  二人上了石桥,便见桥东头空地上,沿溪水建着几间小小的木屋,木屋前面用牵牛花矮墙围了一圈,离大路只有两丈远的大门上挑着一张旗子,绣着大大的“姚”字,却是一家酒家,离着还有十余丈远,已经闻得到一股浓郁的米酒香味。
  二人走了大半天,也就早上吃了些干粮。谢云流倒也罢了,那重茂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又正在长个头的年纪,如何吃得饱?早已是饿得狠了,闻到香味,顿时忍不住咽了几口馋涎,肚子咕咕咕地叫起来。
  走在前面的谢云流回头看了重茂一眼,道:“好了,走了又差不多十里了。咱们在此处歇上一歇,打打尖再走吧。”
  “师兄,我没事!”
  “瞧你这点儿出息,那还是你嫡亲的哥哥呢,”谢云流横了他一眼,“再说了,这么热的天儿,你当太子爷很乐意坐在车厢里流汗么?他们既然包下了前面的驿站,当是要等到日落后再走,咱们歇歇就走,不会害你跟太子爷磕头的。”
  重茂涨红了小脸,喏喏地说不出话来。谢云流牵着青驴下了桥,便向路边的姚家铺子走去。
  那店门前的黄土道上,趴着一只大黄狗,正在下午的微风中睡觉,谢云流牵着青驴往酒店前的小路一拐,黄狗就汪汪地叫起来。
  大门里头人影一晃,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迎出门来,见二人走近,那胖子忙踢了大黄狗一脚,喝道:“大黄,滚!没眼色的畜生!没见到贵客来了吗?二位——这么大热的天,您二位辛苦!”
  谢云流在门口稳稳当当地站住了,道:“贵店今日生意可好?”
  那胖子脸上堆满谄笑,道:“还好,托二位的福,还好!”
  “是吗?”谢云流道,“既然你们生意好,那我们可就不叨扰了。”
  “哟!”胖子吓了一跳,“二位爷这是怎么说?”
  “我们先问问清楚,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太子啊,皇——”谢云流硬生生刹住,改口道,“公主啊打这儿过,还要包下你们店面不迎外客,我们就不敢打扰了。”
  “瞧瞧!”胖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您二位也是从前面被赶过来的?二位,咱们这店小,难入大神,又怎么会入太子爷的法眼?您二位里面请吧——小黄,来客二位,看茶!”
  店里面应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呆头呆脑的青年,憨厚地笑着,却不吭声。胖子道:“傻笑作甚?滚,快滚,快去端茶。”
  “等等——”谢云流指着那青年道,“这位叫什么?”
  “他?他姓黄,贱名儿狗腿子,客官您叫他小黄或者黄狗腿子,都行!”
  “那你刚刚叫那狗——”
  “大黄呀,”胖子面不改色地道,“正宗的上蔡黄狗,看家,下酒,都好,都好!”
  重茂憋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谢云流道:“那,敢问——”
  “贱名老黄,”那胖子没皮没脸地笑道,“您老叫我狗头,也行!”
  谢云流哈哈大笑,直道有趣儿,跟着老黄进了屋子。这家客栈店面不大,也就两进的小格局,屋里黑黑的,摆着几张桌子,倒没有什么人。老黄将二人引到屋里边坐了,便见呆头呆脑的小黄端了茶上来。
  重茂坐着不动,见谢云流先端茶喝了,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才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是下等的渣茶,又苦又涩,只比吐蕃人的砖茶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儿,但在这荒郊野外,喝到这样的茶才令人放心。
  老黄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等二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粗陶茶盅,才道:“大热的天,二位爷还在赶路,必是要连夜进京的,小的我就不多嘴了。二位要点些什么,小店赶紧给二位张罗了,不耽误二位的行程。”
  “这话我爱听,”谢云流道,“我们吃素,不拘什么的,弄一点面来便可。”
  “得嘞,”老黄笑道,“一看二位爷就是纯阳宫的高人,我这就去灶上盯着,保准叫他们把锅刷得清清溜溜的,不让二位爷沾这些荤气儿!”说着赔笑着去了。
  重茂看着老黄的背影,低声道:“师兄——”
  “嗯。”
  “这……这是掌柜?”
  “看样子,是。”
  “这里不是姚家铺子吗?”
  谢云流放下茶杯,道:“看样子,是换了掌柜。”
  “换了人?”重茂奇道,“这样的小店,还有人愿意买?”
  “这有何奇怪?”谢云流道,“这店面虽小,却是长安东头的必经之道,前面有驿站、十里铺,后面有五十里铺,它在这正中间,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虽然是小本生意,能吃多少代呢。再说,说不定东家姓姚,这掌柜只是请来看店的,也未可知。”
  重茂抿紧小嘴,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谢云流冷笑道:“你无须在意。这家店铺,管他是白店黑店赤店蓝店,你只管坐稳了,难道师哥还护不住你?”
  重茂心底里叹了口气,不敢再有言语。他对这位师哥的脾气最是了然。谢云流心高气傲,行走江湖以来顺风顺水从未失手,正是少年得志之时,再加上他自认这半年来于武学上又大有进益,若是有人找他们的茬,那倒还真是求之不得了。
  但重茂出身皇家,年纪不大,坎坷经历可比一帆风顺的谢云流多得多。他心里既担心遇上太子,又对这家老黄、大黄、小黄的姚家铺子颇多疑虑,手捧着茶杯忐忑不安地坐着。
  忽然“嘣”的一声巨响,重茂吓得手中茶杯弹出,热茶飞溅出来,谢云流端坐不动,袍袖一挥,杯子和热茶被劲风扫过,摔进小屋的角落中,一滴茶也没溅到重茂身上。
  重茂却顾不得这些,忙转身过去,便见小屋隔壁的另一间屋子房门打开,一股子浓烈的酒肉味儿和着放肆的笑声透出来,接着便见七、八条大汉从旁边的小屋里打着饱嗝出来,看打扮和模样是山里的打柴人或猎人,背着长长的弓、粗大的砍柴刀。重茂微微一惊,但见谢云流纹丝不动地坐着,他便不敢乱动。
  那几名猎人说着长安以西的土话,声音吵闹得重茂耳朵都嗡嗡地响,不一会儿老黄出来,这几人跟老黄打着哈哈,骂了几句贼热的天,转过来又为几文酒钱争吵了好一会儿,才骂骂咧咧地结了账。
  谢云流冷眼看去,只见从他们破破烂烂的腰带中掏出来的,都是被磨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贞观通宝”钱——这是乡下人才用的老钱,如今的大城中已经见不到高宗以前的钱币。八个人,一共付了二十七个贞观通宝,好说歹说又从店里拿了一小壶酒,这才摇摇晃晃地相互搀扶着上路,走出店面,几个人唱着山歌,消失在大路另一边的树林中。
  重茂见谢云流一直盯着那些人,低声道:“师兄,怎么了?有何可疑?”
  谢云流摇摇头,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道:“没什么。”
  “二位爷,等久了吧?”老黄乐呵呵地从屋外进来,提着一壶茶。重茂慌忙看自己面前,却不知啥时候被谢云流又从旁边桌上拿来了一副新茶杯。
  老黄赔笑着给二人面前的杯子满上。重茂还是一动不动,待谢云流喝了一大口,这才从容捧起杯子饮下。
  谢云流看了眼老黄,随口道:“刚才那些人好吵。这都是附近的猎户吗?”
  老黄放下壶,拍拍手笑道:“那不是附近的猎户——枫华谷虽大,却是东西往来的大道,还有天策军营在此,天子时常驾临围猎,这附近就是地下的老鼠也早就捕杀一空了!这些都是东都来的应役户,在京里供奉太子、公主府上打猎的,如今已经服完了役,这就要东去了,咳!都是些破落户,饭钱都出不起,也不知道在京里挣的钱都塞哪个窑子胡同了——”他忽然吐吐舌头,虚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赔笑道,“打嘴打嘴,我在二位爷面前胡说!”
  谢云流微微一笑,道:“无妨。”
  老黄提了茶壶,转身又过去打茶。乡下地方,茶都是放在门前的一口大茶缸里,得一壶一壶打出来,再倒到碗里。老黄慢吞吞地用大铜提子打着茶,又慢吞吞地转回来,谢云流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
  “两位爷是纯阳宫上的道爷,”老黄拉过一张小凳,在他们桌旁坐下来,笑道,“这乡野粗茶给二位道爷喝,真是简慢了。”
  “只要是干干净净的茶,都解渴。”谢云流道。
  “那是那是,”老黄一张胖脸上全是油汗,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只是扇,“咱这老店,好东西没有,就是干净——就在溪水边,什么都干干净净的,二位爷不嫌弃,那就好!”
  “这溪水倒是甜。”
  “甜!怎么不甜!”老黄笑道,“这里的水还算次一等的,往上游走十里路,那里的水可是历代进贡皇帝爷的水,啧啧,又甜又解渴,当年前朝的文帝就好这口水,要不,还没这么片枫林呢!”
  “哦?”重茂奇道,“难道这枫林,还是杨坚所植?”
  “恰恰相反,”老黄笑着给他添了茶,“咱这谷啊,一百多年前还是片荒山呢!只有沿着溪水有竹林,其他地方都荒着,我爷爷说,草有人胸口那么高,就是没有树。树都上哪儿去了呢?都被隋文帝砍了去修新长安城了。”
  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时,嫌弃旧长安城制度狭小,无以彰显新朝之盛,下令在旧都旁建造新城。新长安城于隋开皇四年建成,虽然只花了差不多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落成,却是穷尽天下城邺之精华,高大雄伟,堪称数百年之盛,直到今日,长安城的内宫还是在隋代基础上加以扩建而成。重茂点点头,这是家事,他自然清楚得很。
  “那这一片枫林……”
  老黄喝了口茶,微笑不语。
  “枫树本就难得,这一片山谷,怕不得有上万株吧?”谢云流也忍不住道,“谁会花那么大力气,栽如此多的枫树?”
  老黄叹了口气,道:“夏去秋来,枫叶好看么?”
  “好看啊,”重茂道,“由绿而黄,落地而红,好看得紧,父——咳咳……听说当今天子就很喜欢枫叶。”
  “当今天子圣明,”老黄微微抱拳一举,道,“但有一人,喜欢繁花红叶,却是千百年来人所罕比的,却不知二位可知?”
  谢云流皱紧眉头。他从小所学的皆是武学、道藏,于历史、人物实在知之甚少。重茂微一沉吟,忽然一拍桌子,道:“啊!是了!是隋文帝的儿子,炀帝杨广!”
  老黄罕见地长叹一声,道:“可不是么!”
  枫华谷位在长安城外六十里处,原不过一处寂寂无闻的贫瘠山谷。前隋大业六年,炀帝欲伐高丽,在华山脚下检阅天下士马,彼时应征而至的天下军民共十道六十四万人,自汉武帝以降,天下军马莫此为甚。
  炀帝性好奢华,但彼时枫华谷却已被其父修建长安城而砍伐一空,以杨坚之性,又如何能容忍在一片荒芜中接见天下士卒?于是便下诏令各路进京人马皆献树种一株,带至行在栽种。炀帝好五彩花木,天下谁人不知?于是六十万军民带来的,竟然不约而同都是叶脉殷红的枫树。
  炀帝自然大喜,便令尽数种植在行宫所在的山谷中,数十余万株树木繁盛如古来之森,遮天蔽日,连同周围六山十一谷都统统种植上了枫树。
  新移植的枫树,没有那么快开枝散叶。数年之后,大业八年,炀帝率军出征高丽,数十万大军滚汤泼雪一般丧失在冰寒北方,当日植树之人,没有一人见到谷中枫树的长成。
  而始作俑者炀帝,自高丽败后就偏安于东都,任凭天下大乱,不闻也不问,再也没有回过长安。当大业十四年,他在东都行宫里被宇文化及用腰带慢慢勒死之时,这片山谷中的枫树已巍然成林,殷红一片,恰如炀帝那垂死眼中望见的血色。
  时去岁来,沧海已化桑田,百余年来,被称为“枫华谷”的这片山谷,已成连接盛京长安与东都洛阳之间的一条必经之路。自高祖、太宗年代起,帝舆逐年经过此谷往来两京,谷的左右,还分布有拱卫京师的天策军营,此乃距离长安最远的一处天策营地,正是自高宗时代以来闻名遐迩,一直是天策军首脑所在的天策北营,。炀帝自称千古帝王第一人,虽然贻笑大方,但其人还是颇具眼光,今日的天策营地便建在他昔日行在之所,位于湖边高岸,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只需在营地上登高望远,整个枫华谷东西走廊都在目前,确是难得的要地。
  “……所以论起炀帝,眼光、气魄、能力,那确是数百年来一等一的人物,只比他老子杨坚差上那么一点儿,”老黄说完,叹息一声,“也就只有这样的人物,糟蹋起他老子千古难得的基业,才如此得心应手,咳,隋由极盛而至灭,可不就像这枫叶一样,待得红尽,已是凛冬,再好看的叶子,也得腐朽化泥了。”
  谢、李二人都未曾听过这样的故事,一时都听得痴了。过了好久,忽地远远的一声马匹嘶鸣,打破了溪谷中的寂静,三个人才同时回过神来。
  老黄笑道:“瞧瞧,我给二位爷讲些什么呢!咱们大唐国,自高祖、太宗以来,都是贤明当国,再不会出这些妖孽的。咳咳!该死的小黄,给二位爷的面下好没有!”后一句却是冲着厨下喊的。
  那小黄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却也没见端什么东西出来。老黄用蒲扇起劲地给二人扇了几下,道:“怠慢了,怠慢了,我这就去催催看——这死东西,又懒又笨,赶明儿老子让大黄来下厨,你给老子滚门口看门去!”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嘶鸣,这一声却隔得近了,听声音已经到了小桥另一边,坐在屋中瞧不见外面,只听蹄声如雷,转眼间就过了小桥,三人望向门口,一团红云飞驰而过,奔雷般的啼声向着西方疾驰而去。
  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重茂和谢云流二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匹高大的军马,骑者身穿鲜红的明光铠,盔上长羽如雪,正是羽林军千骑的打扮。
  二人对望一眼,重茂脸色有些发白。这个时刻,羽林军士不惜马力地飞驰而过,只有一个可能——为太子銮驾开路。
  难道太子真要在毒日头底下赶路?谢云流微一沉吟,站起来道:“天色已晚,贵店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啥时候做得好面。干脆给我们带上一点干粮,咱们这就出发了。”
  老黄讶道:“二位爷——已经下锅了呀,怎么这么匆忙?太阳还老高的,二位爷……”
  谢云流从怀中掏出六七个“乾元通宝”放在桌上,道:“我们赶路的人,不敢多歇,今晚要赶到长安。要是太子爷来了,道路一封,可就走不了了。”
  老黄讪笑道:“也是,那……那我赶紧去给二位看看有什么可以带着路上吃的干粮。”
  话音刚落,又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起,这马来得极速,转瞬间便轰然地从门前掠过。蹄声还未消退,小桥边蹄声又起,不过半炷香的工夫,连续五匹烈马雷鸣般地掠过小店门前的官道。
  重茂喃喃地道:“净道了……”
  “什么?”
  “太子的銮驾马上就要到了,”重茂抓住谢云流的胳膊,小脸微微发白,“这些是开路的千骑,后面……后面净道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店门前会被封闭,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得原地跪候……”
  谢云流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却听重茂道:“我们不能出去。我……我不能向太子跪拜。”
  旁边老黄的八字眉,闻言挑了起来,谢云流咳嗽一声,老黄的眉毛又赶紧归位,恭恭敬敬地道:“二位仙长,可是有什么难处?”
  谢云流道:“不瞒大叔,我这位小师弟也是长安富贵人家,小时候撞了风邪,身体虚弱,这才送来道观的。若是太子爷人马众多,我怕小孩子受惊,能不能……”
  “风邪?”老黄皱眉道,“那……倒确是不能被这人多马鸣的吓着了。咱们这位太子爷不好风月,却好游猎,手下带的都是羽林军的千骑大将、千牛备身这些粗汉子军爷,可别真把孩子惊了……唔……”
  他沉吟一下,便道:“二位,还是到里面屋子去吧。这里头清静些,太子爷的军将们就算要进院子来要口水喝,也不至于惊了小孩子,如何?”
  谢云流看一眼重茂,忙道:“如此,可多谢大叔了。”
  “二位爷赏脸叫我一声老黄,那便是客气了。”老黄笑着,将二人引出小屋,往后院转去。这酒家虽小,只有三间小屋,分成前后院儿。进了后院,只有一间低矮的小屋,老黄推门进去,却见这小屋正是临溪水而建,几面大窗开着,窗下便是潺潺的溪水,站在屋里,正见小桥横在十余丈外溪水之上。
  此时金乌西斜,一束阳光正透过窗户,照得小屋中通亮。老黄将撑在外面的窗扇放下,那窗扇乃是时下流行的透雕窗,即便放了下来,外面的景致也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声号角响起,立刻便有雷鸣般的蹄声作为回应。
  那一队重装骑士出现在林道上,端得是威风凛凛。当前四匹黑马排做一列,黑甲黑披的骑士手持长戟,阳明盔上两根长羽迎风颤动,后面一排四名骑士,却是人手一杆三丈长的黑色大鏖,两排骑士之后,一名红甲红披的骑士,骑枣红大马,高举一杆镶金边的白色大旗,上书斗大的“李”字。
  老黄远远地瞧见,不由得叹息一声,道:“作孽哟。先太宗皇帝一举擒讨了王世充、窦建德,午门献俘,金甲游街,高祖皇帝才赐他如此旗帜一面,现如今儿孙们出门游猎,也打这旗帜。咱们这大唐朝啊,咳……”
  大唐太宗文皇帝以骑兵起家,横扫天下,常常一日一夜间奔袭数百里,靠的是轻装骑兵,穿的不过是软皮甲、轻羽盔而已。如今的羽林军、神策军,却全都身披用蜀锦包裹、雕满兽头云纹的明光铠,无论重量还是价格,都不知比当日的软皮甲翻了多少倍,以至于走几十里地便得脱卸装甲,好好喘上几口气。太子的这队打山猪、狍子的猎队,比太宗皇帝灭薛人举的大军昂贵十倍,战力可低了不止十倍去了。
  那九名骑士缓缓地下了河岸,向着小石桥而去。后面跟着一辆六匹马的黑红色四轮大车,那便是所谓的格车了,只有天子或者身为国家储贰的太子,才有资格乘坐。格车后面,隐隐的又有不少旌旗,看样子太子此次出行,确是游猎而来,队伍中除了两辆大车,其他的全是重装骑士,以及随行的手持木棍、头上歪戴白色包头的“白头役”,一个宫中仆役宦官都没有带。
  那格车到了河岸之上,便停住了。此时正是盛夏,似乎不久之前,小溪刚刚发过一次洪水,洪水没有冲垮石桥,却将石桥与林中官道之间的河岸冲垮了一截,从官道下到小桥,须得从一面陡峭的坡上下来。骑兵骑马倒是可以轻易地纵跃而下,马车则是十分的艰难,那格车比普通的马车大了足足一倍,几乎到了无法下行的地步。
  当然——那是对普通人而言。
  队伍中响起了尖利的哨子声。跟随在队伍中的白头役们排成两列,纷纷下到河岸。早有人将格车的御马卸下,数十名白头役围在车两旁,将车稳稳地抬起,向前传递。巨大的车头刚刚露出河岸之外,下面的白头役们高举手中短棍,将车头架住,慢慢地向下传递。
  重逾千斤的马车,居然在两排白头役的共同传递之下,稳稳当当地滑下了一丈多高的陡峭河岸,瞧那架势,大概端坐其中的太子,连摇都没摇几下。谢云流不由得摇头赞叹,道:“这些仆役的身手且不论,但腰力与臂力,当不在千骑之下。皇家仆役,果然非同凡物。”
  “这些人自然不能与世间普通仆役相比,”老黄笑道,“此乃皇家白头役,那都是自高宗初年起,为了高宗亲征高丽而特意选拔的健仆,高宗皇帝最后虽然未能亲征,可是这些健仆却留了下来,高宗皇帝还亲自为他们挑选高个、健硕的宫女为妻,世代为皇室之仆,那自然都是家传的手艺——就这一千多斤的格车,这么陡的坡放下来,太子爷要是睡着了,都不一定摇得醒呢!啧啧……”
  重茂抿紧了嘴,想要开口,却又将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这样的格车,他也坐过,别说这么多人往下抬,就是在平整的路面上跑,也没法睡得着。车子被抬下河岸,是件危险的事,通常情况下车里的人都是要下车的,就算是当今皇帝出行,也断不会如此托大,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被人抬下陡坡。
  太子李重俊与重茂虽然不睦,却好歹也是在一起生活过数年,太子的脾性,重茂深知。太子极好游猎,常常终日与千骑们一起在林中奔驰,也曾半个时辰内从明堂宫单骑奔驰到长安城外的神策营中。为此天子屡加严叱,太子也毫无改意。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树林,太子会呆在车里?断然不会。
  他向河岸上的林子望去——现在河岸上被拥挤的白头役所占满,挡住了后面千骑大将和千牛备身们的身影,还看不见太子的身影,不过毫无疑问太子就在那后面乱哄哄的人群之中。
  片刻间,格车便被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桥头。九名骑士已经到了桥西头,大声指挥着白头役们推车过桥,挤在岸上的白头役往两边散开,让后面的千骑下河。看样子,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庞大的太子銮驾才能顺利的渡河。
  太阳西斜,一束阳光从西方矮矮的竹林上方投下,正好照亮了小溪和小桥。,溪水反射金光,小桥上鎏金镶玉的格车、千骑们坚硬光滑的明光铠也尽情地反射光芒,一时小溪谷中万丈光芒,夺人眼目。
  便在这时,谢云流忽然“咦”的一声。
  老黄和重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同声“咦”了起来。
宫商 楼主 15 3# 发布于 201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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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水从东北方向流淌而来,顺着潺潺溪水淌下的,还有一片片落叶。落叶在溪水中形成一条青绿色的长带,从上游一直蔓延到桥下。
  此刻,青绿色的落叶正被劈开。一团磨盘般大小的乱草团从上游快速漂下,向着小桥漂去。这乱草团中乱七八糟地支楞着枯枝,像是从山中滚下的枯叶团。
  在盛夏的小溪里,这本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山上的砍柴人有时会将柴薪打捆,顺水漂下。也有被山洪冲积到一堆的乱草,偶尔也会顺水漂下。
  但是在这团乱草后面,不到二十丈远的水中,又一团相同大小的草团跟着漂下,在它后面二十丈处,是第三团,就在老黄和谢云流“咦”的同时,第四团乱草也出现了。
  四团几乎一模一样草团,相距各二十丈,在太子銮驾渡河时出现在小溪里。这就不由得不让人“咦”了。
  “有人谋夺太子!”这个念头在谢云流脑中一闪而过,他却本能地后退一步,一把抓住重茂的胳膊,道:“咱们快走!”
  “来不及了!”老黄哆哆嗦嗦地道。与此同时,桥上也是一阵喧闹,桥上桥下的千骑、千牛都已经看见了溪水中的异常。
  队伍中立刻想起了尖厉的哨声。大唐军制,只有在对阵交战时才使用号角,围猎与紧急调动都使用哨子。众千骑、千牛备身,虽说和开国时代相去甚远,毕竟也属于帝国军队的精华,刚刚乱成一团,一听到哨声,立刻安静下来。
  有人在队伍中高声下令。河岸上的白头役们向林中退却,二十余名千骑却下马来,弯弓搭箭跳下河岸。桥上的白头役们一起发力,奋力将格车推向桥西头——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只可惜格车沉重,体型又大,在狭小的石桥上缓缓移动,一时还下不了桥。
  哨声再次响起,立刻便是一阵急如密雨般的“嗖嗖”声。羽林军千骑、千牛都是弓马娴熟的精英,立时便将四团水草射得刺猬一般。
  草团中本就支着枯败枝条,这数十支箭射入,不过是多了些枝条而已,水草团继续排开溪水中的落叶,向石桥漂去。
  哨声连连吹响。跳下河岸的千骑们毫不迟疑地将手中弓箭丢下,站在河岸之上的千骑们摘下悬在马上的长戟,向他们扔去。那些站在河岸下的千骑们头也不回,反手便将同袍们扔来的长戟抓在手中。
  远处的谢云流、重茂都不禁暗赞一声。这般紧密如一的配合,实在不愧是天下最精锐的羽林军士。老黄却是大声击掌,道:“好一个鹞回头!太宗文皇帝传下来的武阵之法,倒也没被这帮爷们丢光,嘿!”
  接到长戟的千骑们双手持戟,紧密地肩并肩靠在一起,摆出临阵对决千军万马的架势,等着那些水草团底下潜藏的刺客登岸。石桥虽不甚高,但要从水中直接跃到近两丈高的桥面上也绝非常人所能做到,若水草中真有刺客,从河岸登陆是唯一的选择。刺客们显然没有料到千骑们反应如此之快,已然失尽一切先机。
  在一片静默中,第一团水草缓缓地从一排明晃晃的戟尖下漂过,撞上了石桥东头的桥墩上。
  出人意料地,水草团在桥墩上碰了一下便远远弹开,顺着溪流继续向下游漂去。
  桥上、岸上,连小客栈里的谢云流、重茂等人,统统都愣住了。
  第二团水草撞在了小桥西头,也是轻轻那么一碰,便即弹开,向下游漂去。小溪以石桥为分界,石桥之东溪水较深,水流平缓,过了小桥则是一片乱石滩,溪水在乱石中奔腾下泄,那两团水草瞬间就被湍急的水流撕扯成碎片,卷入水底。
  河岸上,刚刚还警惕万分的千骑们站直了身子,有人开始呵呵大笑。眼看着第三团水草穿过小桥,滑入乱石滩,河岸边的千骑中,一人忍耐不住跳到桥下溪边的一块大石上,手举长戟,看着最后一团水草漂过来,便高举长戟,用力捅了下去。
  草团先是向下一沉,接着,一团红光乍然亮起……
  谢云流眼前一片茫然,耳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嗡嗡的鸣响仿佛充斥天地间一般……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膝微曲、双手护在面前,总算还没有倒下去。
  他内力深厚,已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境,只略晕了一瞬,丹田搬运气息,顿时灵台清明,一切音声又重新恢复过来。
  眼前一片混乱,整个屋子中全是迸飞的碎竹片、窗花纸什么的,他感到肩头微疼,低头一看,却是一根寸许长的竹签插在肩头。谢云流心中一股怒气上涌,肩头微一用力,“啪”的一声,竹签箭一般地射出去,整个没入了几尺外的木墙之中。
  “重茂!”
  “师兄!”
  立刻从角落里传来了回答。谢云流大喜,将翻在身边的床榻抓起一扔,便露出角落中的二人。
  老黄和重茂,一起歪在角落中,虽然都在瑟瑟发抖,可是阳光照进来,二人脸上身上都没有血迹。刚才那一下爆炸来得极其猛烈,谢云流内力深厚,巨大的冲击波没有将他掀翻,却直接将安放在窗台下的竹榻掀翻,将站在屋子中的老黄、重茂二人砸倒。但也正亏了并不沉重却结实的竹榻挡住了迸射的碎片,两个人都未受伤。
  谢云流抓住重茂的手,想要将他扶起,老黄却气喘吁吁地道:“不、不要慌……且瞧瞧外面……”
  和想的一模一样,河岸上已是一片大乱。
  那名用长戟去捅草团的千骑,已是无影无踪。彼时站在他身后的十余名同袍,则是躺了一地,站得离河岸近的三、四人身上的金黄色明光铠都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红、黄二色,谢云流只看了他们一眼,便知躺在那里的十余人中大半都已是死人。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身为纯阳门下大弟子,谢云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但他还从未有过下手致人死命之事,自然也不是什么见到尸横遍野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江湖老手。此刻在河对岸,除了千骑,那些河岸上的白头役也是伤亡惨重,他们比身着明光铠的千骑受伤更甚,可能被炸蒙了的原因,直到现在,哀嚎之声才开始从那么颤抖着的血肉之躯上传出。
  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石桥——用三尺宽、六尺长的青石砌成的石桥,现在已经消失了一半。草团几乎是在石桥的正下方爆炸,其上方两丈长的石桥东头直接就化作了数百块散落溪谷两侧的碎石,还顺带给河岸上的白头役、千骑们增添许多伤亡。至于当时正在桥东头上的白头役——
  谢云流及时止住了去想象他们下场的思路。
  作为纯阳宫中大弟子,熟读道藏经书多年,谢云流自是知晓烈性到如此程度的“硝火”会造成怎样的杀伤。硝火能如雷霆般爆炸,数十年前孙思邈所做《丹经》,算是开启了以硝火为武器的时代,十七年前,洛阳闲阳观道士清虚子便曾向当时的则天太后进献过“硝火霹雳”,作为当时的千骑大将黑齿常之进攻西域之用。这是正式被朝廷采纳的火器,而事实上民间、江湖中使用火器早有成例,蜀中唐门便是其中的翘楚。
  蜀中唐门竟然妄图刺杀太子?!
  谢云流用力甩了一下头,将这荒谬的想法扔出去。
  如今太子才是最重要的——太子呢?!
  桥西头,巨大的格车歪在石栏杆上。居然没有被掀下石桥,格车的重量可想而知。围在格车周围的白头役都已不知去向,前面的九名千骑都被惊马颠下马背,却都没受什么伤,一个个迅速地靠向格车。
  “太子受伤了?!”
  “不!”一个声音立刻反驳道,“太子不在车上!”
  “重茂?”
  “太子不在车上,”重茂从竹榻下探出身来,大声道,“太子爱骑射,常常自比太宗皇帝,出游时穿轻铠,乘骏马,他现在一定是混在千骑和千牛备身之中!”
  “阿弥陀佛!”老黄颤巍巍道,“什……什……什……什么人胆敢……敢……”
  “听!”谢云流忽然道。
  三人一起噤声,侧耳听去——在一片乱麻麻的人喊马嘶、呻吟咆哮、哨子金甲声中,一个极轻微却清晰的声音由远及近,破空而来。
  远远的石桥上,一名千骑刚刚爬上倾斜的格车,忽然浑身绷紧,紧接着,一个跟斗从车上摔下,直直地摔入石桥北面的乱石滩中,湍急的溪水顿时将他冲向下游,消失不见。
  “刺杀,”谢云流喃喃地道,“开始了。”
  箭,是从桥西头射出的。三尺长的短矢,从距离桥头不到四十步远的枫林中射出,在人还未能看清之时便已到了桥上,直接穿过那名千骑的咽喉。
  其余千骑们反应不可谓不快,一个个不管身在何处,立刻便去抄别在腰上的小圆盾,然而第一箭射出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嗖嗖嗖”连声,从枫林中密如骤雨地射出了三、十四支,桥头九名千骑根本无处可避,“啪啪啪”一阵乱响,每人身上都至少中了六七箭以上。
  小溪西岸上惊魂未定的千骑们齐声惊呼,但除去格车上那名喉头中箭立时倒毙的外,另外八人都只能算是受了皮外伤而已。明光铠可不是只有“明光”二字,这样的铠甲,是为了抵御突厥人六尺长的铁箭而设计,自不会轻易被这般猎箭所伤。
  枫林中的弓手准备充分,第一轮箭雨过后立刻又是第二轮、第三轮,箭雨劈劈啪啪地打在格车和千骑们仓促举起的盾牌上,三轮之后,桥头上还站着的便只剩下四人,一个个被射得刺猬一般,好在都用圆盾护住头面,便不至于受太重的伤。
  小溪西岸上再次响起哨声。林中的千骑们迅速集结成团,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全体挽弓、搭箭。
  “扑簌簌”一阵密集的响声,一片箭雨射入对岸枫林之中。千骑们射箭速度和强度都大大超出枫林中的刺客,连续两轮箭雨后,枫林中便沉寂下来。
  这番应对,连谢云流也不仅暗自在心中叫了声好。论到武功,眼前这些千骑根本没有入他的眼,但战阵的威力却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尖厉的哨声又响了起来,河岸上,还能动的白头役们慌慌张张地开始搬运遍地尸骸,救助伤者,千骑们则分为两队——一队不停地弯弓射箭,用箭雨将枫林中看不见的刺客牢牢压制,另一队则列队下到河岸,看样子,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抢到桥西头。
  眼见那四名未死的千骑,顾不上尚在地下呻吟的同袍,立刻又聚集到格车的周围,谢云流忍不住转过来道:“太子真的不在车上?”
  “……”重茂小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之色,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重茂!”谢云流忽然大喝一声。
  “啊?是……师兄?”
  “如果太子在车上,”谢云流定定地看着他,“你当如何?”
  两边来来往往的箭雨“嗖嗖”地掠过溪谷,流矢“啪啪”的落在小屋顶上。重茂小脸发白,随即又转通红,大声道:“自然是奋不顾身,保护太子!”
  “果然不愧是纯阳宫中人。”谢云流道。
  第一批千骑已经下到河中了。然而小溪比表面看上去的汹涌湍急得多,水下暗流涌动,几名千骑四仰八叉地摔进河中,立刻就被冲到了桥的另一面。有人在队伍中大声喊道:“卸甲,卸甲!”于是众人又匆匆卸去身上的明光铠。
  就这么稍一迟疑,桥西头已然大乱。
  四、五轮箭雨之后,枫林中便不再有箭射出。兀自还挺立在桥头的千骑也只剩下两人。这时,正对着桥头的林子中,冲出来两辆二轮的柴车。
  柴车上堆满柴薪,遮住了推车的人。河东岸千骑大声鼓噪,箭如雨下,却始终伤不得柴薪后的人。枫林到桥头不过三十步远,等到河东岸的千骑改用吊射,柴车已近桥头。
  站在格车前的一名千骑,扔下手中圆盾,从身旁倒地的同袍身边捡起一把长戟,大踏步上前,厉声喝道:“鼠胆匪类,竟敢偷袭殿下的车驾,想被诛——”
  柴车中一箭激射而出,洞穿了他的咽喉,将他剩下的话统统堵在腹中。那千骑喉中汩汩做声,兀自向前走了两步,“啪啪啪”,又三支箭透过他的身体,他浑身一震,僵直地向前倒下。
  柴车所能提供的遮蔽本就不大,后面的人绝无弯弓搭箭的空间,这是从劲弩中发射的矢,隔着两丈多的距离,连明光铠和肉体一起射穿,端得是强劲无比。
  另一名千骑悲愤不已,大叫着举起长戟,用力掷出,“啪”的一声,长戟深深扎入柴车中,力道之强,透车而出,车后黑影闪动,四条黑影终于忍不住被这一戟逼了出来。
  重茂“啊”了一声。那四人身着朴素的猎户之装,正是适才从姚家老店中出去的那群猎户!
  那四人中,二人手持短弩,二人手持长剑,同时纵跃出来的一瞬间,两只短矢便已射出。那名千骑早有防备,长戟掷出,便已圆盾护住头面。“啪”的一声,一只短矢稳稳地扎在圆盾上,另一支却穿透了千骑左膝。
  那千骑惨呼一声,顿时跪倒。
  身后嗖嗖之声爆响,河对岸的千骑几乎在那二人出手的同时便已劲弓齐射,矢入膝弯,这边箭雨亦到,两名持短弩刺客身上仅着布袍,如何挡得住?顿时被射得刺猬一般,钉在地下。
  但是河岸边传来的还是惊叫!惊呼声中,那两名手持长剑的刺客早已前冲,躲过箭雨,一左一右从那千骑身旁掠过,似乎什么也没碰,但那名千骑喉头处鲜血狂喷,向前扑倒,却是已被一剑抹开了咽喉。
  只不过跨前两步,两名刺客同时跃上了歪斜的格车。千骑队中哨声大作,只是这一次不是催促放箭,而是严令停手——所有箭还搭在弓上的千骑都立刻将弓放了下来。
  太子真的在车上?!重茂已全然忘了纷飞的冷箭,站在窗边探首望去。
  “师兄,万一——”
  没有人回答他。他回过头来,屋中冷冷清清,老黄哆哆嗦嗦缩在床榻之下,哪里有谢云流的影子?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找到了谢云流。
  屋外。
  小溪谷。
  断桥!
  只不过一瞬之间,谢云流修长的身影扑下溪谷,穿过竹林,轻飘飘地掠过十余丈长的河滩,已然身在断桥之下。溪谷两岸上百双眼睛,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到那里的。
  等到看见时,谢云流已离桥西头的桥墩不到一丈。
  千骑中又是一片喧哗。刺客!?立刻便是十余人搭箭。重茂看得真切,尖声惊叫道:“师兄!”
  谢云流长提一口气,向着桥墩猛扑过去,看那架势,倒像是收刹不住,要一头撞死在青石桥墩上。不料他身影刚一接触青石,双手轻轻在石上一撑,向前猛冲之力化作升劲,修长的身影箭一般向上蹿起,竟然一下高高跃过了近三丈高的桥墩。
  十余只箭“叮叮当当”落在桥墩之下。格车微微向下一沉,两名刺客抬头一瞧,一个身影挡住了歪斜的夕阳。
  “两……”
  那个身影开始说话,两名刺客根本不等他说出第二个字,手中长剑同时挥出,那身影微微屈膝跃起,又落回原地。
  “位……”
  两名刺客长剑分开挥出,那身影只好第二次跃起,躲过第一剑,落下时右脚先落,“啪”的一声将第二剑牢牢地踩在车顶上。
  “好。”谢云流终于说完第三个字。三个字的功夫,三人已过两招,快得对岸的千骑根本就没看清楚。但现在三人都已在格车之上,千骑们已无法再射箭。
  刺客用力回夺长剑,哪里回夺得动?不过这刺客见机亦快,立刻松手回撤,哪想谢云流比他更快,脚下微微用力,长剑似箭一般射出,剑柄重重撞上刺客额头,那刺客仰面便倒——僵直地倒向三丈之下坚硬的河滩。
  另一名刺客疯狂地再度挥剑,谢云流却已不在格车之上。
  河两岸同时发出惊叫——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谢云流一个筋斗从车上翻下,向着河滩扑下去,在空中追过了仰面倒下的刺客,反身一脚踢在被剑柄撞到的刺客背上,将那毫无知觉的身躯踢回桥面,自己轻飘飘地落回到桥墩之下。
  纯阳教义,敬天法古,岂得杀生?纯阳大弟子手下,可还没有一笔命债。
  重茂提得老高的心刚刚放下一半,立刻又高高悬了起来。
  第二名刺客没有顾及自己同袍的生死——根本就没有看上一眼,谢云流一离开车顶,他立刻向旁边一转,转到了格车车尾。
  只需要拉开车门,太子就在他剑锋之下。
  而谢云流却因为那一脚之力,落到了桥下。待得他再上桥来,一切都已晚了。
  从河岸另一边传来尖厉的哨声,千骑们疯狂地搭箭弯弓——已经顾及不到是否伤及太子了——然而也已是来不及。
  刺客剑柄下击,干净利落地将格车门上的玉锁撞落,一手抓在了门把上。
  身后刺耳的尖叫,刺客并未放在心上。本就已抱必死之心,管他乱箭齐发?他只消开门斩断太子之喉,一切便结束了。一切。
  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中,刺客在车门前忽然停住,手撑在车门之上,似乎在低头思索。
  箭雨到了。“噼里啪啦”,密密麻麻地插在格车之上。
  刺客呆呆地站在格车门前,背上插满了箭羽。长长的箭透胸而出,几乎将他钉在了格车门扇上。
  小溪两岸忽然间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连谢云流在桥墩之下,都忘了返身跳上。
  阳光西斜,正照在小桥之上。桥上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闪闪发光。人人都看得清楚,杀死刺客的不是那密密麻麻穿身而过的箭,却是一柄又细又薄、从车门正中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剑!
  “扑通”一声,老黄一屁股坐到地上,重茂双手抓在窗台上,紧得都发了白,目光转也不敢转一下。
  稍一停顿,细剑倏忽抽回,刺客身躯缓缓歪斜,终于直挺挺地从格车之上翻了下来,撞下桥栏,落到桥北面的乱石滩中,顺水漂下。
  不过已经没有人注意那具僵硬的尸体了。格车门分左右,一个人影从中闪出,却不是传说中身材高大的太子,而是一名修长苗条的宫装女子。
  桥下的谢云流、店中的重茂、河岸上下,数百名千骑、千牛备身、白头役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宫装女子,阳光照在她的侧脸,几乎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见长发垂肩,身形婀娜。
  谢云流呆呆地望着她,浑然忘了自己双脚踩在溪水中,身后“咔咔”连声,一人厉声喝道:“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谢云流侧脸瞧去,狼狈不堪的千骑们终于渡过了小溪,四五人手持长戟将他围住。他冷冷一笑,左掌在脐前微微旋转,待要一招“九转归一”将这几个不长眼的千骑震开,却听头顶有人道:“窦约,不得无礼!”
  领头的千骑抬头,惊道:“殿下,此人——”
  “没长眼睛吗?”那宫装女子怒叱道,“若非此人相救,就凭你们,救得下我?”
  “这……”
  “滚开!”
  几名千骑不敢说话,低头退开。那领头的又道:“殿下,现在情势未明,刺客还在左右,请殿下速速渡河,回到大队之中!”
  “是吗,渡河回去?”那女子冷笑一声,道,“为什么?”
  “刺客尚……尚在近前,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冒险……”
  那女子哈哈大笑起来。谢云流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这桀骜声音的主人。宫装女子站在格车之上,任由溪谷中的微风卷起她乱发,似乎根本不在乎会不会从身后的枫林中,再射出一支冷箭。
  “刺客!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你睁眼好好瞧瞧,太子马上就要渡河了,正是太子难得的狩猎之机,你还想往回逃?还不赶紧搜索这一片林子,待会儿又冒出四川唐门的人来伤了太子,你拿什么来承担!”
  领头的千骑终于低下头,道:“是!”随后转身呵斥众人,“还傻愣着干嘛?!封锁枫林!今日谷中的刺客,一个也不能逃走!”
  大批千骑终于开始慌不迭地渡河,小溪中塞得满满的都是人马。谢云流向溪对岸望去,果见大队在明光铠外罩着赤色罗巾的骑兵出现在河岸上,这些人、马比前面的千骑更加高大威武,衣甲鲜明,盔上长羽足有五尺之高,正是天子、太子专有的亲卫羽林军千牛备身。
  那一堆挤挤攘攘的千牛中,一名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下半身着重铠,上身却只穿一件轻薄的明黄色绸袍,且偏袒着左肩,一脸难以言述的傲慢,周围的千牛备身紧紧将他围在中间,若不是正好在下河岸的陡坡上,寻常是绝对看不到他的——若没猜错,这位便是如今大唐太子李重俊。
  因为重茂的关系,谢云流对这位传说中蛮横十足的太子并无好感,只远远望了一眼,转身便走。
  桥墩旁边有一条狭窄的土路通向桥头,此刻自是挤满了人马。谢云流右掌在桥墩上一拍,身体借力陡然升起一丈,再一掌击出,轻飘飘地便越过三、四个人的脑袋,落到了桥头的路面上。几个已经上到路面的千骑不意他骤然出现,吓得同时拔出腰刀。
  谢云流掸掸衣袖,看也不看众千骑一眼。
  “干什么?我说过的话要再说一遍吗?”
  众千骑讪讪地休刀还鞘,向谢云流身后的人行礼,转身便走。
  谢云流亦不回头,向前便走。
  “重茂……他还好吗?”
  即便身后是太子亲声召唤、或者再一个硝石霹雳弹响起,也不会比这句话更令谢云流震惊。他的脚步蹒跚了一下,回过身来。
  那宫装女子站在格车前。谢云流这才看清楚,她大约也是十六、七岁模样,和自己差不多大,穿着一身靛蓝底蜀绣德万字的宫装长袍,却没有如时下宫中女子一般剃去眉毛,点胭脂眉,也没有挽着贵妇们流行的金步摇,齐腰长发仅用一圈金箍挽在脑后——不施粉黛的模样与庄重的宫装都是如此显眼,明艳不可逼视。爬上路面的千骑们一一在她面前深深行礼,面对着她后退十步以上,方敢转身走开。
  “不知……”
  “你是纯阳宫弟子——从溪谷跳上桥的这一式,是纯阳心法中的梯云纵,那必是纯阳宫中顶尖的弟子,”那女子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这时节你在这里,必是送纯阳宫中的李重茂回京,是也不是?”
  谢云流不善作伪,脸上表情极其精彩的挣扎了一下,忽然间不知说什么好。
  “重茂,他还好吧,”那女子走上一步,抖抖沉重的袍袖,“他在哪里?”
  “……”
  “他就在这附近?”那女子皱眉道,“你——你没陪在他身边?”
  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雄伟的马队正在渡河,河中一时金紫耀眼,上百名骑士、战马,发出轰隆隆的喧嚣。
  她回过头来,道:“重茂不在这里,对吧。”
  这并不是什么问句,谢云流听得清楚,想得明白,只好点点头。
  “敢问阁下是纯阳宫的——”谢云流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忽然举起手,自问自答道,“啊,你不用说……原来是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谢大侠。”
  “正是在下,”谢云流被她这一举动弄得一怔,似乎一切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只好抱拳道,“敢问……”
宫商 楼主 15 4# 发布于 201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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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重茂的姐姐。”
  谢云流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旁边轰然躁动,四匹高头大马从河岸下一冲而上,周围的千骑们忙不迭地闪开,给这些骑马渡河的太子私属千牛备身们让开。狭窄的桥头路面上顿时被挤得满满的。
  那可是将近两丈高的陡峭河岸,千骑们需得下马将坐骑拉拽上来,这些千牛备身却是纵马一跃而上,即便如此不惜马力的冲上高坡,依旧保持了队形,气势甚是惊人。
  千牛备身们源源不绝地涌上,三十多骑之后,数名身披千牛校尉官袍的长官集结成团,簇拥着一人上到路面。那人一露出面目,路面上所有千骑、白头役一起跪下,高呼千岁,马上的千牛备身们立身举手,高声呼喝。
  谢云流站在众人之后,冷眼看去,但见太子李重俊一脸傲然地乘坐马上,似乎因为被水打湿的原因,他索性将上衣整个褪到腰间,赤裸的上身上背着一张长长的猎弓,甚至看得见胸口、肩头几处破了皮的伤口。
  有传闻说当今太子李重俊,性格最类太宗文皇帝,从小便在羽林军中厮混,最爱游猎、打围,常常不顾生死,亲自下场与野兽搏斗。当今天子重新登基后便被册封为国家储贰的太子,两年中留在长安的日子不过三个月,其他时候都在外统领禁卫、羽林、神策等军,游猎不休。
  若是在太宗、高宗时代,哪个皇子如此玩弄禁军,早被抓捕下狱,换作则天天后时代,那更是早已身死大牢,子孙死无遗孑。当今天子性格柔弱,皇后弄权,朝野昏乱,谁又管得了这么多?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李重俊驻马格车前,看看宫装女子,道:“哟!华婉,辛苦你了!”
  宫装女子一直站着,待李重俊开口,她才盈盈下拜,道:“华婉不敢当。”
  “可恶的无胆匪类,”李重俊道,“竟敢用这样卑劣手段偷袭孤,哼!华婉!你没事吧?”
  李华婉淡定地道:“殿下,华婉无事。”
  “幸得有你在前,无胆鼠辈们以为是我,嗯,嗯,真是可恶至极,”李重俊说话略有些混乱,“竟敢炸孤的格车……可恶的东西!抓到了吗?!”
  一名千骑在路边跪倒,大声道:“报殿下——竹林中发现六具尸体,都是被咱们射倒的贼人!”
  “就六个人?!”
  “小人等正在追捕!”
  “哦……”
  见太子忽然陷入沉思,一直跟在太子身旁、在场唯一一个明光铠上罩着紫色飞鹰服的中年男人向太子一拱手,道:“些许毛贼,坏不了大事,且交给小的辈去办。殿下既然安然无恙,咱们这便上路,早一步返回长安,以免陛下、天后担忧。”
  李重俊斜睨了他一眼,道:“回京?呵呵……嘿嘿,哈哈哈哈!孤堂堂太子,在京师旁边三十里地,遭遇刺客袭击,就这么回京?让天下人……让姓武的看孤的笑话吗?李多祚,这就是你的主意?”
  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从容地道:“殿下,此乃大庭广众之下,请慎言。”
  “孤忍了很久了!武家小儿,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害我天家骨肉!李多祚!此其可忍、不可忍?!”
  李多祚冷眼看看周围,众千牛备身轰然一声,齐齐退开数步,人人都深深低头,不敢听、不敢看、不敢说。
  “李多祚!你是大唐的羽林大将军,还是大周的将军!?”李重俊勃然大怒,从马上立起。
  李多祚长叹一声,抱拳道:“多祚得进用于朝廷,乃高宗陛下简拔于行伍,生生死死,自是大唐臣子!”
  “那就好!那还有何多言?!”李重俊大喊道,“今日不回长安了!传令下去,以三十里为限,立刻开始围猎,就以今日造反作乱的贼子为猎物,一枚首级,军功三转!”
  “殿下!”李多祚忍不住抗声道,“三十里地,已在长安城下!开国以来,即便是突厥入寇,也未曾有军马进入长安城下,殿下这是要把造反的把柄,交给姓武的小儿手上吗?!老臣誓死不敢奉命!”
  李重俊死死地盯着李多祚,不意目光一滑,却看到李多祚身后、一大片千牛备身的重甲之间,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脸庞。
  “晤?你是谁?”
  十余名千牛备身见太子爷马鞭指过来,吓得轰的一声慌忙闪开,露出身后的纯阳宫弟子。
  谢云流正不耐烦地等着太子爷结束无头无脑的发脾气,早点带人走开,不意却被太子一眼瞪上。他看一眼周围惶恐不安的千牛备身们,心中冷笑,上前微一躬身,道:“在下纯阳宫弟子谢云流,见过太子。”
  “哦?哦?”李重俊皱紧眉头,似乎听到纯阳宫三字,想起了什么。
  “是天后、陛下钦造的观,乃当今皇家道观。适才公主殿下的格车遇袭,这位小兄弟出了大力,倒是有功。”李多祚在旁边道。
  李重俊冷冷地嗯了一声,身体后仰,端坐马上,道:“是么?华婉,是么?!”后一句话却是大声向着李华婉说的。
  李华婉端端正正行礼,道:“正是,殿下。”
  “他是怎么干的?”
  “他跳到小妹的车上,踢了一个人下去,又把那人踢了上来。”
  “哦?是吗?哈哈,真有趣!那刺客呢?”
  一名千骑在地下深深行礼,大道:“刺客四人,二人被射死,一人被殿下亲手格毙,另一人服毒自尽而死!”
  “小妹,你能耐见长啊。”李重俊讶然道。
  李华婉掩嘴轻笑,道:“不敢,皇兄那么英武不凡,小妹岂能让人欺负到头上?”
  李重俊哈哈大笑。自从则天天后残杀宗室之后,李氏皇族中年轻一辈一改上一辈的柔弱,无论男女尽皆尚武,亲手杀个把人,实在寻常。亲眼见过刚才那电光火石一刻的人都听得出来,李华婉故意将极其危险之局说得轻描淡写,将谢云流那近乎神来之笔的凌空倒踢忽略掉,但这是公主殿下亲口说出来的,谁敢插嘴?一个个都把头深深低下,生怕太子爷想起来,问到自己头上。
  好在李重俊目光闪烁,似乎总也无法停在一个地方,目光跳来跳去,又落到谢云流头上。他盯着谢云流看了好一会儿,谢云流站得笔直,目光平视,既不与他对视,却也不低下目光。
  “好,确是好男儿!”终于,李重俊拍了一下马鞍,大声道,顺手从腰带上摘下一块小小的锦囊,向谢云流掷来,道,“赏你了!”
  这锦囊扔得不重,眼看便要在谢云流面前两步处落地——这原是太子爷赏赐人的规矩,受赏之人弯腰捡赏赐之物,顺带就给太子跪下谢恩。谢云流脚在地下轻轻一踏,那锦囊还未落地就被一股劲风激起,弹跳到他手中。
  谢云流腰也不弯,微微拱拱手,道:“举手之劳,无须太子赏赐。”
  “给你就接着。你本事不小,到京里来吧,隔几日就是孤的寿辰,你可跟着来瞧瞧,”李重俊道,“有这玩意儿,你就有进宫的资格了。”
  他不待谢云流再说什么,转身对李多祚道:“羽林大将军!”
  “臣在。”
  “你还在等什么?”李重俊脚下微微用力,坐骑开始慢慢向前。他高举右手,大喝道,“以此地为起点,十里之内,严加搜查!抓到刺客一名,军功三转,上首级一枚,军功一转!”
  众千牛备身、千骑齐声道:“遵旨!”
  “搜查刺客,非是搜查外域,此地乃长安地界!”李多祚须发皆张,厉声喝道,“有敢杀良冒功者,老夫必上奏天子,诛除九族!”
  “遵命!”
  李重俊对李多祚似乎也不敢多有放肆,重重地哼一声,打马便行。众千牛备身如众星捧月般紧紧围在他和李多祚周围,其余跪地的千骑慌忙上马,追赶而去。
  转眼之间,挤得水泄不通的桥头便空了一大半,只有谢云流、李华婉、几名千骑和大部分的白头役留了下来。
  李华婉注视着远去的洪流,良久良久,才缓缓吐了口气。
  如果格车下到桥头的时间稍稍晚上半炷香的时间,就会和半个桥面一道上天了。如果谢云流不在此地,两名刺客一近格车,李华婉也是凶多吉少。这刺杀是冲着太子而来,太子爷心里清楚得很,可是他却对帮他承受了伤害甚至是性命之忧的李华婉,半句慰言都没有。李华婉面色如常,好像刚才遇险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她转向谢云流,脸上已换回盈盈浅笑,道:“太子爷走啰。重茂在哪里?带我去见见他。”
  谢云流性子极其自傲,即便面对国之储贰的太子,也不曾低头。李华婉这句话说得轻佻,直如指使下人一般,谢云流却偏偏呛不出声来,哽了一下,道:“他在前面的店中。”
  留下来的千骑头领——窦约——大声呵斥道:“大胆!此代国公主,不得无礼!”
  “窦约。”
  “是,公主……”
  “退下!”
  窦约吓得躬身道:“是!”
  李华婉走到谢云流面前,道:“劳烦谢仙师,带我去见见我那可怜没人疼的弟弟吧?”
  谢云流拱手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纯阳宫中一弟子,不会念经,更不吃素,当不起仙师二字。”
  李华婉背着手,边走边笑道:“你那一脚一踹,果然也不是吃素的,哈哈,真是精彩!”
  谢云流不知不觉地和她并肩走起来,道:“那一脚,我也想不到,我也吃了一惊。但我门中规矩,不可杀生,我拼了命也不能让他死在我手里。说起来,那还真是惊险,若谢某因为救一个刺客,而让公主殿下受伤,真是罪莫大焉,回到宫中,师父一定会狠狠责罚我,唉。”
  “不妨事,”李华婉无所谓地道,“天意如此,李华婉岂会死在这等宵小之手?”
  忽然之间,谢云流觉得,穿着宫装、随意的挽着长发的公主,比之千军万马中铁甲铮铮的太子更为英武豪爽,霸气干云。
  小酒店就在桥边,二人随意地走了几步便到。门前十余名千骑挺枪而立,见到代国公主过来,忙一起躬身行礼。这些人身穿的铠甲与太子亲率的千骑、千牛备身略有不同,想来是李华婉的亲随。
  店门内,老黄和小黄弯腰站在一边,大黄亦规规矩矩趴在地下,见到二人进来,老黄忙上前深深作揖,道:“原来是代国公主驾到,小小小老儿多多多……”
  李华婉瞥他一眼,道:“贵店家,打扰了。”
  老黄顿时笑得鼻子不见眼睛,道:“公主安然无恙,真是吉人天相!刚才真是吓死小老儿了……这些该死的刺客,一个个死不长眼……”
  李华婉微微一笑,却见后面小院里竹门开处,一个小子蹦跳出来,一见李华婉,顿时大喜过望,叫道:“三姐!”
  李华婉伸手将重茂揽过,抱在怀中,道:“一年不见,你高多了!给三姐瞧瞧可有长胖?”
  重茂欣喜若狂,抬头给她瞧。谢云流心中深觉惊讶。代国公主李华婉,他此前也曾听说,乃是当今天子亲弟弟、也曾当过天子、如今的相王李旦的第二个女儿,在家中排行第四。重茂和她,不过是堂姐弟,和李重俊才是同父异母正牌子的兄弟。可是重茂怕重俊只比怕老虎好上那么一点儿,对这位堂姐却是真心喜爱,相王李旦和当今天子兄弟二人,这十几年来时而这个为君,时而那个为帝,关系糊里糊涂,下面子女的关系也是糊里糊涂的,真是搞不清楚。
  姐弟俩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李华婉瞥向谢云流,重茂从她怀中挣出来,站到二人中间,慎重地道:“这是家姐。”
  “谢云流有礼了。”
  “这是师兄。”
  “华婉见过师兄。”
  “不敢。”
  适才二人别别扭扭,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纯阳宫弟子,地位相差玄远。可是有重茂在中间介绍,彼此以家人礼相见,气氛顿时便和谐了许多。
  重茂叽叽咕咕地给李华婉说起纯阳之事,又说到谢云流送他西回长安。这边李华婉却道,她和安乐公主年前奉诏去洛阳,代表天子、相王,慰见了刚刚从流放地返回洛阳的众宗亲女眷,安乐公主见过宗亲便返回了京师,她却受父亲相王之命,在洛阳待了大半年,为那些十余年间流离失所的宗亲们张罗住所,直到半个月前收到诏命,才匆匆赶回京师,结果正好在路上碰到了太子,便和太子一道结伴回京。
  当今天子和相王,都曾先后在则天天后时代登基为帝,是高宗时代存留下来的硕果仅存的皇族,由他们的子女出面安置那些流离皇族,确是题中应有之意。重茂却道:“可是姐姐为何受袭?袭击姐姐的人,好生残暴!姐姐的车若是稍稍……吓死我了!”
  李华婉将他搂在怀中,拍着他脑袋道:“姐姐招谁惹谁了?不过是凑巧罢了。还要多亏谢大哥,不然,你可是真见不着姐姐了。”
  “是太子……”重茂低声道,声音微微发颤,“他们要刺杀的是太子……一定是他……是他……是姓武的……”
  “重茂!”
  “姐姐?”
  李华婉将他脸抬起来,严厉地正视着他道:“这事,不由你管,回到京城之后,也不准你乱说,你明白吗?”
  重茂低下头,道:“是。”
  谢云流在一旁,直看得背上发寒。重茂的反应,和太子一模一样,但是李华婉显然是对的。重茂因为不受父皇母后、太子之喜,远远地被发配出来修行,以他的地位,根本无法撼动如今重新掌权如日中天的武三思,回京之后,这些话但凡从他口中漏出一星半点,只怕太子、武三思毫发无伤,他李重茂就要倒大霉了。
  李华婉看上去年纪比谢云流还要小上一岁半岁,重茂年纪幼小,但这些皇家出生的孩子,一个个从小便从极其残酷的环境中打拼长大,不仅是见惯生死,而是要拼命地将自己的生死和别人的生死都握在自己手中……这份数十年如一日的拼搏,其心智、决断、坚韧,便远非谢云流之流的凡夫俗子能比。
  正说着话,便见窦约过来,向李华婉行礼,因见重茂也在,少不得跪下磕头,然后才起来,道:“殿下,呃……二位殿下,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子爷带了大队去抓刺客,末将说句该死的话,咱们这儿就一个队的骑兵,万一有刺客此时乍然杀到,两位殿下蹭破半点油皮,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承担不起。咱们还是早早出发,回到长安,才得心安啊。”
  “你慌什么?纯阳宫大弟子在此,还能让宵小之辈混了进来?”李华婉笑道,看一眼谢云流。谢云流不敢跟她对视,忙转过头去。
  窦约看了眼谢云流,可怜巴巴地道:“谢……谢大侠在此,当然不怕。呃……可是若能早回京师,咱们也不用麻烦谢大侠。公主,您就当是可怜末将……要是天黑之前不回到京师,相王殿下怪罪下来,末将可就……”
  “唔……”李华婉略一沉吟,道,“好罢,若是被太子先回京,还不知道父王怎么责备我呢。咱们且先回去——谢大哥,咱们这就上路,可好?”
  没有问谢云流去还是不去,直接就安排了行程。这位公主说话一向直白,根本没有商量余地。谢云流皱了眉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重茂道:“三姐,师兄本来就是要陪我回京,在京中暂住。您也知道,我回京以后,必得回宫中,师兄住在哪里,三姐可能帮弟弟想想?”
  李华婉大喜,道:“那还不简单。城南神道东厢,我有一处宅院在那儿,又没有人住,且请谢师兄不要嫌弃简慢,暂住一时可好?”
  谢云流忙忙摇手道:“我本出家之人,岂可入住繁华之地?长安城中紫金观,与我师门有些渊源,出来时,师父托我带些东西到紫金观中,正好便暂且挂单在紫金观中。”
  李华婉拍掌道:“唉哟,我当是哪里,原来是自家的道观。那正好,正好。”
  重茂见谢云流面露惊奇之色,便道:“师兄。紫金观是我家的家观,先高宗皇爷爷年轻时,也曾在紫金观中寄名,所以……”
  谢云流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道:“原来如此……之巧!”
  李华婉笑道:“寒家距离紫金观,倒也不远。既然已经定了,咱们这便上路,趁着落日,早点入京吧。”
  窦约忙招呼白头役们,牵来数匹高头大马。那格车虽然完整,但却卡在桥上拉不下来,自有白头役们去处理。李华婉带了重茂共乘一骑,谢云流、窦约等人跟在后面,带了十余名千骑向着长安而去。
  那李华婉性子极是随和,又颇大气,见闻既广博,言谈又有趣。一路叽叽咕咕说话,不知不觉间,三十里路倏忽即过,抬望眼见,天下之都长安城高大恢宏的城墙,已出现在灰蒙蒙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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